2020年06月10日16:20 來源:上觀新聞
上觀新聞消息,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華山醫院,感染科擁有一整幢5號樓。作為科室主任,張文宏的辦公室在頂層5樓,一桌一椅一柜一沙發,已把房間填滿。我們聊天時,他輕輕一揮手,就碰翻了辦公桌上剛倒好的咖啡。
這間狹小的辦公室里,連通著另一間同樣狹小的辦公室。張文宏說,那是專門留給他的導師翁心華教授的,翁先生80多歲了,疫情前每周會來一兩次,打通兩間辦公室是為了照顧他。“我們樓里都是公用廁所,我在兩個辦公室中間弄了個洗手池,也是為了方便翁先生?!?/p>
張文宏辦公室里的這扇小門,連通著隔壁翁心華教授的辦公室。攝影:高淵
這是一個周六,我們約好上午10點半,但被人搶了先。國家體育總局和中國足協派人專門來找張文宏,向他征詢對中超聯賽重啟的意見。11點多,張文宏從1號樓走回5號樓,一路拿著IPAD和在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的專家連線,這是每天例行的會診,對象是目前還未出院的新冠肺炎病人。中午,復旦大學管理學院來訪,雙方要合作研發關于疫情的數學模型。下午3點,主題為疫情期間婦幼保健的在線論壇開幕,張文宏是主講嘉賓之一。
“其實從這個星期開始,我的工作量已經明顯下來了?!睆埼暮甏蜷_一個黑皮封面的厚本子,邊翻邊說,他不是一個特別細心的人,但有空的話還是會記一下每天的大事。翻到了好幾頁白紙:“這就是我最忙的時候,當時沒時間記,預留了幾頁紙想過幾天補記,但連補記的時間也沒有?!?/p>
這次百年不遇的疫情中,這個自稱“長得不是很帥,也不是很能講”的臨床醫生,三天兩頭出現在公眾面前,一會兒說“共產黨員先上”,一會兒要求大家繼續在家“悶”兩周,一會兒建議開會跟關系最差的同事坐一起。這些坦率而又充滿個性的大白話,在社會上鬧出了很大動靜,也讓他瞬間圈粉無數。
雖然采訪主要用普通話,但閑聊時他主動跟我說上海話。這個曾經的溫州瑞安青年,18歲上大學才第一次來到上海,他的上海話卻很流利。見我好奇于此,他解釋說,來上海沒多久就能聽懂上海話,而開口講應該是在研究生期間,當時身邊的同學好友都鼓勵他講,并沒有傳說中上海人對外地人講滬語時音調的苛刻。后來,因為夫人是上海人,“所以在家里也講上海話,但兩個兒子只講普通話,大兒子在劍橋大學念博士,小兒子還在上小學,他們的共通之處就是不愛說方言?!?/p>
對于生活工作的這座城市,張文宏覺得最大的特點是包容。包容他剛開始講上海話時的不標準,接受他這個小鎮青年來到大醫院工作,鼓勵他這個“個性專家”充分發表意見。
雖然時有打斷,但張文宏總能接得上,既梳理了過去這跌宕起伏的五個月,也剖析了這次上海抗疫的核心經驗,以及他最近在思考的問題:為什么這么多人聽他說話?下午3點半,張文宏送我到5樓電梯口,一邊幫我按下行鍵,一邊說:“今天不錯,聊了一些深入的問題。”
人物檔案
張文宏:1969年8月生于浙江瑞安,畢業于上海醫科大學醫學系,醫學博士。現任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黨支部書記、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
第一章:一開始肯定很擔心
高淵:現在回想起來,你真正進入“戰疫狀態”是哪一天?
張文宏:應該是1月13日開始的,因為12日我還在出差。那天一早去了浙江舟山,當地的醫學會請我去講課。他們讓我自己定題目,我主講了冠狀病毒的發現和武漢石正麗團隊的鑒定。
實際上,我比較早就關注到這個病毒,而且發現它的問題會很大。當時還沒有掌握第一手的病毒標本,所以沒有著手去弄,但我已經呼吁大家關注這件事。在這之前,我在北京也講過一堂課,現在網絡上還能看到,也是講病毒獵手,點擊量非常高。
高淵:你當上海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是在上海發現病例之前還是之后?
張文宏:上海確認第一個輸入性病例是1月20日,在這之前專家組已經成立了。我有個習慣,每天記錄一下當天的事,但1月13日之后幾天特別忙,連記的時間都沒有。
當時,國家衛健委要求各地上報病例時,先做全基因組測序,再由他們審核。在上海是疾控中心負責,我們華山感染科同時做平行實驗。完成測序比對后,上海第一時間報給了國家衛健委。
高淵:一開始,你心里有底嗎?
張文宏:沒底。上海到底能不能控制輸入性病例,全國究竟會蔓延到什么程度,對這些我心里都沒底。春節那幾天,我一直在想各地的防控措施、診斷體系、網絡布局,是不是足夠結實,實際上都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
那時候,我就住在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市里也整天在開會。半個多月以后,上海的新發病例開始下來,這就證明傳播的指數被控制住了,這個時候心就定了。
高淵:那時候,讓你們派醫生護士支援武漢,派得出人嗎?
張文宏:肯定會有擔心,我覺得這是常態反應。但隨著情況發展,大家都知道必須去,都積極報名。
高淵:你在第一時間說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中國可以在2到4個月控制住疫情。你覺得當時這話說得冒險嗎?
張文宏:鐘南山院士在1月20日公開說這個病毒肯定人傳人,23日武漢封城,我在24日就這么說了。當時這么說確實很冒險,也引起了很多爭議,特別是圈內的爭議。
但我當時的原話是,可能會出現三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如果都非常順利的話,應該2到4個月可以把疫情控制??;第二種是比較膠著,大概6個月左右控制疫情;第三種情況是控制不住,這個病在全球流行。因為在2009年H1N1流感大流行的時候,美國就是這樣的,一開始也是嚴防死守,到最后沒有控制住。
也就是說,2到4個月控制疫情是三種情況中最樂觀的一種,因為事情發展總歸會有好中差不同可能。后來出乎我意料的是,中國控制住了,世界出事了。
另外,我當時敢這么說,還有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在上海,我掌握的情況不僅是醫療救治這方面,還有防控的方面。
第二章:上海做對了什么
高淵:在這次疫情中,你覺得上海的防控難度屬于哪種層級?
張文宏:疫情剛開始時,英國《柳葉刀》雜志做過分析,他們認為上海常住人口有2400多萬,加上流動人口超過3000萬,進出航班又是全中國最多的,所以把上海的風險排在全球大城市第一位。
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用數學模型測算,如果上??刂撇涣Γ瑫?0萬人被感染;如果防控做得不錯,應該有8萬人被感染;如果做得非常好,感染人數也會接近3萬人。而結果是,到現在本地確診病例在350個左右。
高淵:站在你的角度看,上海究竟做對了什么?
張文宏:針對這次疫情,上海第一時間成立了專家組,后來很快分成兩個專家組。我擔任的是醫療救治組組長,還有一個組是公共衛生組,組長是原上海市衛生局巡視員彭靖。也就是說,一組是臨床醫生,負責治病救人;另一組是疾控專家,負責疫情防控。
但從一開始,我們兩個組就是打通的,公共衛生組所有的會議我都參加。醫療救治組的專家在郊區的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公共衛生組專家在市區的上海疾控中心。我是天天來回跑,參加兩個組的會。
過了一段時間,市里正式發文,把“醫防融合”的思路制度化了。這兩個專家組都設了雙組長,我既擔任醫療救治組的第一組長,還擔任公共衛生組的第二組長,組員也有好幾位橫跨兩個組的,像中山醫院的胡必杰醫生等就是這樣。我們可以把在醫院發現的第一手病例在公共衛生組討論,跟防控專家一起來制定對策。
高淵:這么做能改變什么?
張文宏:這次政府工作報告里,特別提出要改革疾病預防控制體制,完善傳染病直報和預警系統。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次疫情暴發初期,醫生和防控之間出現了鴻溝。
也就是說,醫生是醫生,防控是防控,醫生發現了病情后,報給防控等他們作出反應,會有一段時間。而防控那里掌握的疫情最新動態,很多醫院,特別是非傳染科的不少醫生可能并不知道,這才會出現武漢的醫生被傳染的情況。
要說怎么加強預警和防控體系建設,“醫防融合”是很重要的一點。對于威脅國家安全的傳染病,醫生和防控一定要成為一個有機整體,上海這次就是這么做的。
高淵:醫生和防控之間容易產生矛盾嗎?
張文宏:容易有,因為疫情控制得好,大家都會說是自己的功勞,一旦控制得不好,又容易推給對方。但上海沒有,我們是一起的。從來沒有誰出來搶功。
高淵:在疫情中你這么敢說,也是因為掌握了全面的信息?
張文宏:照理說,我一開始只是醫療救治組的組長,我出來應該講這個病用什么藥,具體怎么治才對。但是,對我們是怎么治好病的,尤其是針對某一個病人怎么治的,可能只有病人的家屬關心。老百姓最關心的是身邊有沒有人得病,自己會不會被傳染,得病后會不會死掉。
所以我始終都在講怎么防控,因為這才是老百姓最想知道的。也正因為我橫跨兩個組,了解足夠的防控信息,能講到點上。
高淵:你成為這次抗疫中的“網紅專家”,并不僅僅因為你的個人能力和口才,還因為有上海這個“醫防融合”的大體系在背后支撐?
張文宏:一個新發傳染病剛起來時,我們的認識肯定會有局限,但“醫防融合”這個體系能把能力提高。上海把救治和防控兩個層面黏合在了一起,我也深度參與了,才使我的聲音傳得更遠。
不然,全國每個省都有專家組,都有組長,怎么輪到我牛哄哄地一直在講。其實很多專家組長表達能力比我強,業務水平可能比我高,但他們站的點位跟我不一樣,“醫防融合”大體系讓我成了“網紅”。
第三章:我是被社會選擇的
高淵:這5個月來,你一直在各種平臺上發聲,不嫌煩嗎?
張文宏:我曾經說過,如果說我做的事對國家的防疫工作還有一點點貢獻,主要就是跟老百姓的溝通。
我傳達的都是核心內容,非??茖W的。否則你如果跟老百姓講,這個毛病沒什么的,你們就待在家里吧。老百姓會覺得你在瞎講。專家跟老百姓溝通,一要權威,二要科學,三要準確。比如,我說夏天到了,這個病不會結束的,中國幾乎是我第一個講的,當時很多人罵我。我還講了這個病控制得不好,全世界要蔓延的,后來的情況證明了這一點。
高淵:你這么不厭其煩地講,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張文宏:我用聊天的方式跟老百姓進行溝通,沒有什么別的目的,只是想第一時間告訴大家真實的情況,同時要他們知道應該怎么做,道理是什么。而不是看到疫情很厲害了,我怕說錯,怕有輿情,我就先不說,不讓大家知道,實在瞞不住了再說。這不行的,我們一直是有一說一。
高淵: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另一種“群體免疫”?
張文宏:我一直認為,“群體免疫”有兩種概念,一種是生物學的概念,必須非得感染過疾病或者打過疫苗,才有了抵御力。但現在疫苗還沒有,如果全國人民都生一次病,那死亡的人數將是沒法忍受的。在我們國家,人民是放在第一位的,就不可能允許有疾病的蔓延,寧愿各方面都慢一點,也要保證不死很多人。
另一種是社會學的概念。在這么復雜的情況下,中國在這么短的時間控制住疫情,這跟全民動員有密切關系。其中,專家和社會大眾的有效溝通非常重要。只有讓全社會了解疫情發展,他們才能有效做好個人防護,才會有沖上抗疫一線的責任感。在上海,醫生、護士乃至居委會干部、警察、海關人員等,無數抗疫民眾組成免疫屏障,阻擋了疾病蔓延,這才是真正的“群體免疫”。
高淵:你對著鏡頭和話筒講話,跟平時說話有什么不一樣嗎?
張文宏:平時怎么講就怎么講,就像朋友之間的交流。實際上,老百姓可能官話聽多了,都喜歡這種簡單的溝通方式?,F在的傳播手段比以前快很多,以前的影像傳播還要通過記者剪輯,然后在電視上播放?,F在都是赤裸裸地扔到老百姓前面,好就好,不好就罵你,踩死你。
最近我也在想,為什么社會上會這么關注我的看法?我想可能是,大家希望我這個臨床醫生多發表意見,這樣他們能在獲得疫情最新信息的同時,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現在需要做什么?這次全國兩會上,提出要對公共衛生的直報體系進行改革,我覺得既要公布疫情信息,也要有大家信得過的專家進行解讀。
高淵:因為大家相信你,所以各行各業都在咨詢你的意見?
張文宏:公共衛生是個大體系,不是衛生一家的事,而是關系整個社會。前一段時間,北京冬奧會的組委會來找我討論疫情,還有教育部關于什么時候開學,以及開學后的防控、高考日期等,邀請我進行了深入的討論。
作為一個防疫專家,不光是看幾個病人,但如果這幾個病人都不看,對疫情肯定是不了解的。等于你整天在防疫,但防的是誰卻不知道。所以,將來的防疫專家要橫跨臨床和防控,還要滲透到各個領域,在疫情來臨的時候,才能更好地判斷經濟怎么運行、體育賽事什么時候啟動、啟動之后怎么防護等等。
高淵:你這種金句連連、脫口秀式的表達方式,老百姓當然會很喜歡。但你不僅是專家,還是政府任命的專家組長,有沒有人委婉提醒你注意身份?
張文宏:人都很聰明的,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是看得出來的。我跟老百姓的交流方式,實際上是被政府認可的。我覺得中國將來的發展方向,無論官員還是專業人員,都要更好更有效地跟大眾溝通,講話會越來越平實。
這不是我帶來的風氣,我只是被社會選擇的,這是社會大眾愿意接受的表達方式,代表了社會發展的力量。
第四章:必須跟全世界對話
高淵:這次疫情中,你跟海外的溝通也很頻繁。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中國駐美國大使館邀請你做的對話吧?
張文宏:對,那是3月下旬,當時美國的疫情已經很嚴重了,國際上的信息又非常雜亂,在美國的留學生和僑胞都很擔心。那天做完連線已經晚上11點半了,我還要開車回公共衛生臨床中心的宿舍。第二天早上6點,一打開手機,就收到了上海市外辦轉來的崔天凱大使的親筆信。
讓我感動的不僅是崔大使漂亮的手書,更是那份誠摯的情誼。我當然也手寫了一封回信,通過外辦寄給大使館。因為疫情關系,這封信居然在路上走了一個月。因為崔大使也是上海人,我跟他相約,以后有機會在上海找個小酒館把酒言歡。
高淵:那時候,是不是有不少中國大使館請你做連線對話?
張文宏:主要是中國留學生和僑胞比較多的國家,像中國駐法國和意大利等國大使館都來找我。海外僑胞非常想了解中國到底發生了什么,高危人群是哪些,他們應不應回來?
大使館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海外僑胞已經認識我了,聽到過我在不同場合的講話,他們覺得聽得懂。幾次對話效果都不錯,跟駐美國大使館連線那次,據說美國疾控中心的不少人都掃碼進去看了。
高淵:你跟海外對話最多的,是世界各國的臨床醫生和疾控專家?
張文宏:在三四月份,基本上每天或者隔天,都要跟國外的專家連線,有美國的、英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還有孟加拉的、印度的、非洲的等等。四月份最忙,因為美國暴發了,經常是一天要做三檔海外連線。我沒仔細算過,到現在大概做了四五十檔。
比如4月15日這天,我在本子上記了一下。上午在公共衛生臨床中心查房,有好幾個病人包括兩個危重病人出院,辦了個出院儀式。中午回到華山醫院,舉辦援鄂勇士歸來歡迎儀式。下午跟歐盟四個國家的中國大使館連線,跟留學生和僑胞對話。晚上再回到醫院,和德國的幾十個專家對話。接著還有一檔,是中美交流協會組織的與美國休斯敦醫生的對話,我和復旦醫學院的吳凡副院長各講了一個專題。
張文宏日記本上的4月15日這一天。攝影:高淵
高淵:會不會有人說,跟留學生和僑胞對話是應該的,但你作為專家組長,應該把更多精力放在上海防控和治療上,而不是整天跟國外專家連線?
張文宏:有人不理解,覺得這個醫生盡干這些事,有點不務正業。其實疫情開始后,我一直就守在公共衛生臨床中心,那里是上海的前線,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我要看病人,每天上午都查房。
但作為公共衛生專家,我還有第二份工作,跟全世界的僑胞溝通,跟全世界的臨床醫生溝通,跟全世界的防疫專家溝通。
高淵:跟全世界對話的目的是什么?
張文宏:要了解全球的疫情發展情況,反過來可以為上海防疫提供決策依據。我們要給政府提建議,復工復產安不安全,全世界什么時候會打開,下一階段上海會面臨多大的風險?抗疫應該是全球一盤棋,需要組建全球抗疫共同體。如果連人家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我還當這邊的專家組組長,不是瞎搞嘛。
高淵:另一方面,對話能不能收到向全世界說明中國的效果?
張文宏:我們要了解全球防疫的進展,也要讓全球聽到我們的聲音,讓全世界知道中國的真實情況。因為在疫情中,不少西方媒體把中國描繪成了人間煉獄。
有幾次,我跟國際傳染病專家對話,包括美國哈佛和耶魯大學的公共衛生學院院長,還有哥倫比亞大學首席科學家等,他們都問我一個問題:中國公布的疫情數據,為什么比他們模型上預估的要少得多?這個問題是很厲害的,言下之意是要么你們隱瞞了,要么你們統計錯了。
這時候,我就必須告訴他們,我們是正確的,我們是怎么有效控制疫情的。如果像我這樣一線的專家不說,讓誰去說呢?誰還更有說服力?所以我的日程表排得再滿,這件事我還是要做的。
高淵:在國際對話中,能好好說話嗎?
張文宏:在疫情問題上,全球是一個共同體,大家都應該好好說話。他們好好跟我說話,我也好好說?,F在跟我交流的都是專家,是愿意好好說話的,而且專家可以影響他們那邊的其他人。
當然,有些政客不講理,那就結束,他們不會找我,我也不會跟他們說。國外媒體找過好多次,我都沒接受,因為他們有可能曲解我的意思。
高淵:這五個月以來,你在國外發表關于新冠病毒的論文嗎?
張文宏:當然發,我們完成上海第一例病例的全基因組測序后,就在國際上發了論文。到現在為止,我和我的團隊已經在國外發了十幾篇論文。
高淵:有一種聲音認為,防控專家在國外發論文是不務正業,有時間寫論文,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在國內發出預警?
張文宏:這個事情很復雜。實際上,在國際上發論文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發,我們就沒辦法回答世界上問我們的問題:疫情發生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世界?現在我們可以說,國際論文都發了這么多,早就預警了。
在國際上發論文本身沒有錯,關鍵是疫情初期,國內疾控和醫生之間的交流不夠及時,才會出現國際論文發表在前的情況。這其中的關鍵,就是我前面說的“醫防融合”做得不夠。
第五章:抗疫一定要得人心
高淵:你跟國內外民眾的交流中,講了這么多金句,自己覺得哪句話反響最大?
張文宏:現在想想,應該還是“共產黨員先上”。這句話蠻有意思的,基本是炸鍋了,閱讀當天就有幾個億,微博熱搜很快上了第一,抖音里面全都是。
高淵:為什么當時有那么多媒體來華山醫院采訪你?
張文宏:那是1月29日,我當時好像稍微有點名氣了,但這么多媒體不是專門來找我的,我們醫院已經開始一隊一隊往武漢派人了,估計媒體是來采訪這事。我是臨時被叫去的,上午從公共衛生臨床中心趕回市區,還遲到了一會兒。
高淵:這句話引起這么大的共鳴,其實是體現了疫情中的人心?
張文宏:對,而且不僅是疫情,也反映了當今社會的人心。當時的解讀有兩方面,一是長期以來,太平日子過慣了,但老百姓也是有想法的,覺得有的領導拿了很多好處,自己拿少了。我一說“共產黨員先上”,就說出了他們的心聲。二是黨員干部本來就是這個社會的精英,在這個巨大的災難面前,他們沖在前面才有希望。領導就是跑在前面的,在后面怎么領導人家呢?
我那天只說了“共產黨員先上”,沒說“領導先上”,因為在科室里,領導也就這么幾個人,有的還不是共產黨員,但他們全部上了。我們科的副主任張繼明是民主黨派,陳澍是醫院的醫保辦主任,也是我們科的教授,他是無黨派,他們都在武漢承擔了最繁重、最危險的工作。
張文宏和張繼明副主任 圖片來自華山感染微信公眾號
華山醫院感染科陳澍教授 圖片來自華山感染微信公眾號
高淵:實際操作中,“共產黨員先上”這個原則管用嗎?
張文宏:一開始派人確實有點難,但一說“共產黨員先上”“領導先上”“男同志先上”后,局面就打開了。第二批再派人,所有黨員都報名了,還有一些非黨員也要求去。那就先報名,我還可以在名單上挑選。
這次全國的前線是武漢,上海的前線是公共衛生臨床中心,我們科派人就是“三上原則”,最后如果實在沒人了,才是女同志上。護士當然男護士很少,但我們派出的醫生里,這次沒有一個女的,別的醫院怎么做我不管,至少這是我們科的傳統。
高淵:但實際上,“共產黨員先上”并不是一個新句,很長時間以來,在很多不同的場合有很多人講過。為什么這句話從你嘴巴里說出來,就有這么大的魅力?
張文宏:因為我首先也是老百姓,假如我現在是衛健委的主任或者哪方面的領導,說這話可能味道就不一樣了。當然,我這次被任命為上海市政府的專家組組長,從一定程度上也要代表政府,但我首先是專業人員。
也就是說,我是一個被政府賦予一定職能的專家型老百姓,我能夠根據真實情況,毫無顧忌地把一些問題反映出來。作為科室主任,我是可以不查房的,但這次疫情一來,我每天都穿著防護服去查房。所以,老百姓相信我說的是真話,相信我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
高淵:你這次爆了這么多金句,有時候好評如潮,但有時候也會也引發爭議,甚至被謾罵,你最不可接受的是什么?
張文宏:我知道,“不許喝粥”的社會反應很大,這沒什么,有人反對但更多人是支持的,大多數老百姓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不少官方媒體還站出來為我說話。網上還傳過一幅“打倒反動學術權威”的漫畫,這是我不能接受的。
高淵:你以前曾說過,開個人微博不是很必要,但最近還是開了,是不是因為關于你的不實之言太多了?
張文宏:因為這次疫情我成了公眾人物,雖然我自己也想回歸學術和醫生的位置,但影響力可能會殘留一段時間。我要保護我的影響力不被利用,更不要被曲解。所以我開了微博,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對于網上有些關于我的不恰當的傳言,我也可以直接辟謠。
我發的第一條微博,是那天我們上海醫學會開會,歡迎抗疫歸來的英雄們,就是想留個念想,讓大家露個面,說幾句話,為社會留一段歷史。第二條微博是分析上海出現的兩個新病例,關注度這么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說明大家對下一步疫情的走向心里還是沒底。
4月15日,張文宏歡迎華山醫院感染科援鄂歸來的戰友。來自華山感染微信公眾號
第六章:上海是最包容的地方
高淵:你現在參加這么多活動,有沒有專門的助手?
張文宏:我沒有秘書,但我有不同的團隊,我們科室不同的醫生跟我一起做。比如說,出書有個團隊,跟國外對接有個團隊,科室公眾號維護有個團隊。這些人都是業余的,平時都在做自己的臨床工作。但我一直跟年輕的醫生們說,專心業務沒有錯,但業余時間也可以多為社會做點事。
高淵:他們私下會不會抱怨,我們干了這么多活,出名的是你張主任?
張文宏:他們都是我的學生,都很愿意參加。我們出了不少書,有的書挺熱門,版稅不少,但我不會多拿。比如一本書有十個人參與,其中三個主要的多拿點,剩下的其他人再分,他們有的人會拿得比我多。
有時候我出去講課或者跟國外交流,會有一些講課費,我也會跟我這方面的團隊一起分。不然,如果你都一個人拿,誰還跟你一起做事?
高淵:就因為你這種辦事風格,你們科室很早就叫你“張爸”了?
張文宏:我當醫生的同時,還帶著龐大的研究團隊。我在復旦醫學院有實驗室,在復旦大學本部的生命科學院有實驗室,在華山醫院也有實驗室,研究領域涉及疫苗、診斷、免疫等等,其中包括病源進化,當然現在這個比較敏感了。
人家說你怎么什么都做,真正厲害的人只做一個點。我說對不起,傳染病從來沒有告訴你,只要懂一點就能控制了。我現在的愿望是把這個疫情控制住,我可以不做院士,也可以藥物不是我發現的,但我希望了解疾病的方方面面。
可能因為我帶的團隊比較多,做事情又比較仔細,先是團隊的人叫我“張爸”。2010年我當華山感染科主任后,整個科室的年輕人也跟著一起叫。后來連那些比我年紀大的人,也都叫我“張爸”了。
高淵:在你的研究領域,最核心的是什么?
張文宏:應該就是新發傳染病的診斷。這次新冠疫情是復合型事件,不單純是一個病毒這么簡單,會涉及感染的方方面面,對治療診斷的要求很高。
這些年,我這一路走來,從非典、H7N9、非洲輸入性疾病、豬皰疹病毒等,我們團隊的研究都是國內領先的?,F在,我還有一個團隊在研制新冠疫苗,論文暫時還沒有發,因為我在等國際的疫苗進展,如果效果不好,就會把我們的疫苗往前推一步,這是跟法國的巴斯德研究所合作的。
高淵:前段時間網上有人幫你算了一下收入,說你年薪180多萬。很多人留言說,這個不算多。
張文宏:從當時的社會反應看,大家沒覺得奇怪,可能覺得在一家著名醫院的頂尖科室當主任,可以值這點錢。其實,在我們華山醫院當內科醫生,是根本拿不到這個收入的。
我是上海醫科大學招收的最后一屆6年制本科生,再加上碩士3年,在職博士4年,加起來讀了13年。2000年前后,我在華山感染科每月的收入只有三四千元,雖然是20年前了,但當時這點錢也是養不活家里的。我曾經想離開,轉行、出國或者去外國藥企都可以,但我的導師翁心華教授勸我再等等看,我就留了下來。
高淵:你高考時是一門心思要當醫生?
張文宏:我的中學是老家溫州的瑞安中學,是一所老牌重點中學,我的成績一直非常好,可以保送重點大學。但我都放棄了,因為我想學醫,醫學融文科和理科于一體,又能治病救人,比較高尚,符合我的想法。而且在我們那里,醫生是很受尊重的。
我的第一志愿是上醫大,在全國醫學院里是數一數二的,那年上醫大臨床醫學專業在浙江招8個人。其他志愿好像都填了醫學類,萬一上醫大考不上,別的醫學院應該沒問題。
高淵:來上海后,發現這座城市符合你的預期嗎?
張文宏:以前聽人說上海人不包容,我18歲來上海之后卻覺得,海派文化的核心就是包容。而且上海的官本位思想不重,這次疫情中,市領導對我們專家的意見非常尊重。
我這個來自浙江小鎮的青年,正因為來了上海讀書,留在了上海工作,今天才能夠參與到全中國的抗疫中,我覺得很驕傲。自己這么多年的所學,對國家和民眾能有用,這是真正實現自己的價值。
高淵:今天所獲得的社會認同,是你當年選擇學醫時,最期待的結果嗎?
張文宏:我出生在瑞安一個普通家庭,父親是一家國企的工程師,母親是小學教師,還有一個大兩歲的哥哥。小時候最大的理想是,通過讀書能去看看更大更遠的世界。人生往往不會后悔做了什么,而是后悔沒做什么。我覺得年輕時大家都應該奮斗,奮斗才有機會。
在中國的社會體系中,并沒有形成固化的格局。在這個國家,如果你有能力,你足夠努力,可以有機會成為醫學專家、企業家,或者其他領域的頂尖專家。這個國家還在不斷地鼓勵老百姓,在社會上展示自己的能力,同時實現自己的夢想。既然我們擁有這樣的環境,為什么不用好屬于自己的機會?
原標題:【高訪之“戰疫人物志”】張文宏六章:我為什么這么受關注
近日,上海的偶發病例牽動大家的心,“特別是后階段的全球抗疫所面臨的風險為大家擔憂”。
11月8日,在2020騰訊醫學ME大會上,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通過視頻演講,評述了目前全球抗疫的不同策略。
10月12日,青島市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情況通報稱,截至10月11日23時,青島市共發現6例確診病例。
今晨,青島市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情況通報稱,截至10月11日23時,青島市共發現6例確診病例、6例無癥狀感染者。到目前發現的所有確診病例和無癥狀感染者均與市胸科醫院高度關聯。青島制定并已啟動全員檢測方案。
10月12日,青島市衛健委發布消息顯示,截至10月11日23時,青島市共發現6例確診病例,其中2例為此前發布的無癥狀感染者轉歸;6例
世衛組織緊急情況計劃執行主任邁克·瑞安28日日表示,真實的感染和死亡數字很可能被低估了。
2020年9月26日0時-24時,河南省報告新增新冠肺炎無癥狀感染者5例(均為境外輸入,從入境落地、衛生檢疫、檢測到轉運治療全部是無縫對接和閉環管理),無新增確診病例和疑似病例。張文宏表示,目前全球防疫形勢依然嚴峻,國內隨時都會出現疫情的“小火花”。
督導旅行社和在線旅游企業嚴格落實在交通、住宿、餐飲、游覽和購物場所等方面的疫情防控要求;10月5日至8日,用人單位安排勞動者加班的,應先安排補休;不能安排補休的,應按不低于工資的200%支付加班工資報酬。
面對即將到來的“十一”假期,是否能出去玩?該如何安全地玩?有哪些已被忽略的防護要點需要特別注意?對于這些問題,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做出了解答。
張泉靈拋出這一問題后,張文宏第一反應是:這個問題回答起來略微有點難度大。9月16日晚8點,原央視著名主持人張泉靈通過遠程視頻的形式,與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就當下人們關心的疫情相關問題進行對話。